再见老宅

从我记事开始起,老家的宅院就是那个样子。

老宅子坐落在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子里。然而,说是村子恐怕也并不合适。确切来说,是一个村落的“下属部分”——曾经的“生产组”。从村子到镇上,需要先穿过一条几十米宽的溪河,之后沿着黄泥土路走个十几百米,穿过另一个小村落,直到再一次和已经变窄了的河流相会,没多久便到了镇里的大路,约莫半个多小时的路途。

老宅子建在村庄的高处,由前后两栋五六层高的楼房和中间的庭院组成。挨着村路的楼房是常居的祖父祖母以及偶尔回来的亲人居住的地方。后面的楼房则只是完成了土建,一直没有装修,到了晚上便是黑洞洞的。院子很大,粗糙的路表上有池塘、菜园、鸡笼鸭笼,以及一颗上百年的大榕树。它是如此之老,以至于比五层的楼房还要高出不少。院子在不同时期养过种过不同的动植物,比如鸡、鸭、兔,以及芒果树、龙眼树、蜜柚树等等。于是在这样的庭院里,村子里那些常见的元素不失和谐地组合在一起。

老宅子后面没几米便是山,父亲常带着我沿着土路往上“爬“。在他小时候,山上的树木参天,植被繁密,几十上百米的树木随处可见,以至于后来在纪录片里看到非洲的雨林时,父亲都会略带不屑地表示后山的树木曾经更加高大、“恐怖”。而在祖父年轻时,更是曾在密林中与大虫相遇,吓得无法动弹,不过老虎终究是放过了他。密林另一侧,小村子依山而聚。没有城市那般条件,黄昏未几,村里便只剩下不多的点点灯火。若是天朗气清,抬头,银河大抵都在眼里。

九十年代末,我刚上小学,家里也还没买车。每次回老家,便是随着父母前往西站乘坐大巴。由于对大巴车上的气味相当敏感,我几乎每回在车上或者下车时都会晕车到吐。唯一能期待的便是快点下车,到老家呼吸新鲜的空气。到了家门口时,祖父一定是拄着拐杖守在门口,说着彼时我听不太明白的家乡话,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一团笑起来。那时我对毛茸茸的金黄色小鸡很感兴趣,一到家就迫不及待来到鸡笼旁边蹲着看它们。有时候趁老母鸡不在,冲上前去便想抓起一只。往往坐在旁边晒太阳的祖父看到了,怒气冲冲地扯着嗓子喊几句沙哑的方言,站起来拄着拐杖踉跄地走几步好像要跟上来。早有经验的我知道他已经走不动,只是作作样子,便淘气地跑开继续去找其他东西玩耍。待了半天或者一晚,要离开时,祖父祖母便站在车门口,握着我父亲的手,嘱咐着些什么,看着我们离开。

祖父好像一直住在一楼门右手侧的房间里,这和他腿脚不便大概有些关系。祖母则原本住在二楼同侧的房间里。04年祖父去世,没多久祖母就搬到楼下来住,但在另外一侧。

村子的变化越来越大。对我来说,最明显的便是后山的开发。曾经茂密的各种植被,渐渐地被满山的蜜柚树所取代。爬山对我来说不再有多少乐趣:空气中弥漫着农药和有机肥的气味;环顾四周,所有的树木都是一个模板;没走多远,就可以看到被挖石机器凿开的巨洞,如秃了发的头顶一般。

老宅一直是整个家族春节回归的据点。每到大年三十,祖父母的儿女们便带着他们的孩子从各地赶回来。年三十的晚饭,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是在二楼的大圆桌享用。而祖父的长孙,以及我的兄长,即使基本没在这里生活过,结婚时都会在这里举办宴席。

我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多久。父母在生我以前,便搬了出去,不再和祖父母住在一起。除了春节,我回去的日子屈指可数。有记忆开始,便是在城市里的隔墙套房里居住,也随着父母迁移了很多次。以至于到了后来,搬到新家时的兴奋越来越低。公寓是现代化文明的象征,我并不对它本身有什么负面评价。然而过多的迁移,让人似乎逐渐失去了对家的定义。什么是家?一定不只是房子,至少不止是住了没几年就要换地方的房子。

兴许如此,在内心里,我逐渐地把“家”的位置放在了其实并没有待过很久的老宅子里。

不久前,奶奶离开我们去和爷爷团聚。老宅子的老主人们已经作古,未来不再会有那样的念想能把大家召唤回去。一个家族在此刻,也遵循历史规律地散开了。而老宅子大概会始终矗立在那里。